林如海闻言颔首一笑,指了指大条几案上的纸笺,道:“怪道你姑姑说,你写字有几分天赋和章法,就凭你这专注的模样,连我们推门而入走到近前的声音都没发觉,长此以往,必能有所成就。”
贾蔷忙谦逊笑道:“姑祖丈过誉了,我正经练字不过二三个月,从前荒废了太久光阴,如今不过加点找补回来而已。”
林如海摇头道:“写字和时文破题一般,也讲究个天赋。能不能写出名堂,能不能破好题,除却努力外,全看能否入门得真韵。你姑姑说,你有这样的天赋,如今我看来,确实不错。你看呢?”
最后一言,是问向身边妇人的。
梅姨娘闻言,将大条几案上贾蔷写满大字的纸笺拿起,端详稍许后,点头道:“可以看出字间蕴着忧虑,但却丝毫不见倾颓之势,笔锋渐利,锋芒久盛。不错,以字观人,足见刚烈。”
声音,仿佛江南烟雨声。
“哦?”
林如海笑道:“我写了几十年的字,得你的评价居然和蔷哥儿认真写了几个月的一样?”
梅姨娘浅笑道:“老爷是探花之才,不过不胜在书法上便是。”
林如海对目露不解之色的贾蔷道:“你梅姨娘自幼在其叔祖家长大,她叔祖乃是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家涪翁先生。涪翁先生在世时,你梅姨娘为其洗笔丫头,练就一副好眼力。只可惜,涪翁先生故去后,梅家只有一庶出孙辈去钻研书法,也不怎么成器,余者都去钻营如何卖盐了……”
许是见贾蔷听闻“卖盐”两个字后,面色骤变,连看林如海的眼神都微妙起来。
林如海何许人也,这等变化虽也细微,可如何逃得过其细心观察?
他轻拄竹杖好笑道:“你啊,果然如你姑姑所说那样,心思敏锐。我与涪翁先生是多年好友,却从无利益相干。他临终前,将你梅姨娘托付于我,仅此而已。不然,我还能收受梅家的贿赂?”
贾蔷心中汗颜,前世在网上见过太多阴暗且不断反转的事,看了十几年,所以一遇到事,总爱往阴暗面去想,他躬身认错道:“姑祖丈,是我胡思乱想了。”
林如海摆摆手道:“你的事我听说了些,也不怪你。只是往后,记得要养君子浩然之气,不妨坦荡正大一些……好了,这些话且不多提,夜已经深了,你那房里人都在外间呼呼大睡多时,你也快熬不住了。今晚我与你梅姨娘前来,一是看你是否果真踏实练字,二则是看你是否真如你姑姑夸的那样,有书法天赋。其三嘛,我还有一私事,要劳烦你走一走。”
贾蔷闻言忙道:“姑祖丈有事尽管吩咐就是,岂敢称‘劳烦’二字?”
林如海笑了笑,道:“你梅姨娘的叔祖母,后日要在梅园过七十大寿,送了请柬来。原因我身子骨不好,你梅姨娘便将请柬收起来,谁也没说。如今我身子骨好了些,她倒不必拘束在家里。不过只她一人去,显得单薄了些。梅家这些年从未求过我办事,如今盐务都交待出去了,我也快离开扬州府,倒不妨往来往来。我动弹不得,你林姑姑也还不到见外客的时候……本想让你琏二叔走一趟,可他比不得你安稳,来扬州旬日里,倒有一大半功夫不回来住。所以,我就想让你代我走一遭,如何?”
贾蔷苦笑道:“姑祖丈,这等事原本是义不容辞的。莫说跑腿一回,就是跑腿十回都是小事。只是我的辈分……不是每个人都如姑祖丈这般,万般礼法皆于心,行事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不以辈分凌人。以我的辈分,进了那梅园,又该如何行事?”
林如海闻言呵呵笑道:“说的也是……既然这样,你就以我妻族族人,和我的记名弟子的身份去罢。你梅姨娘会对梅家说明白,我虽赞你之天赋,可是身子骨不好,不能好生教导,故而只记一名。”
所谓记名弟子,只是记个虚名而已。
但贾蔷闻言却是大惊!
之前他让铁头八百里快马加急南下救林如海时并未想过能得到什么回报,相反,他是为了报黛玉的救命之恩和赠参之情!
可是显然,林如海没有轻轻抹过此节,在默默考察了他旬日之后,在今夜给出了他的答谢。
以林家四世列侯的门楣和祖荫,以其探花郎的身份,还有其为天子坐镇江南十数载,先丧独子后亡发妻,便是连他自己的性命都差点没熬过去的莫大功劳加苦劳,以如此身份,收贾蔷为门下记名弟子,这个分量,何其重也!
足以为他挡下以后来自士林清流乃至隆安帝的攻歼!!
看在林如海的颜面上,连隆安帝都不好对他赶尽杀绝……
此恩之重,令常怀冰石之心的贾蔷,极度动容,红了眼圈,哽咽拜下。
见贾蔷伏地叩首,连唤数声也不起,林如海无奈道:“你这孩子,莫非让我亲自来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