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二娘眼圈忽然红了,语气清冷地道:“骊山附近的村郭,你父母葬在这里。”
顾青一愣,随即沉默下来。
李十二娘定定地注视前方,声调已有些哽咽:“当年一战,你父母的遗体是张家人运回长安的,长安故交遍地,可从来没人知道你父母祖籍何方,他们从来都不说,于是张家只好决定将他们葬在骊山附近。”
“骊山从古至今便是聚风藏气的风水宝地,历代帝王的寝陵多在此地方圆,张家感恩你父母,小心地将他们合葬在骊山附近一个不起眼的山腰,在不逾制的情况下,尽力将你父母的墓修得豪奢一些,他们一直想报你父母的恩,然而豪侠已逝,故人西辞,他们想报恩亦无从报起。”
顾青叹息一声,道:“请李姨娘带小侄上山拜祭双亲。”
李十二娘点头,招了招手,身后的女弟子递过一只竹篮,竹篮里有香烛纸钱招魂幡等物,显然是早有准备。
令女弟子们守在山下,李十二娘与顾青二人沿着崎岖的山路蜿蜒而上。
上山的路很坎坷,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一处合葬的墓地前。
墓地果然如李十二娘所说十分豪奢,张家人委实是尽了心力的。一座硕大的坟包周围,布置着各种花花绿绿的招魂幡和香烛等物,但墓地却很干净,显然是经常有人打扫,方圆两丈内连根杂草都不见。
顾青有些吃惊,如此偏僻的深山里,应该不会有守墓的人,可父母的墓却打扫得如此干净,很诡异。
坟包只有一个,比寻常的尺寸大很多,坟前的墓碑也只有一座,是顶级的大理石材质,黑底金字的墓碑被擦拭得很干净,如同水洗过一般,清晰地倒映着顾青和李十二娘的身影。
墓碑上刻着两行字,“故,豪侠顾秋,顾崔氏玉娘之墓,受恩未报人拜立。”
落款的“受恩未报人”令顾青颇为吃惊,这座墓碑的格式有些独特,寻常百姓人家的先人墓碑不是这么立的。
李十二娘指着墓地周围插满的招魂幡,道:“这些都是当年受过你父母恩惠的人立的,墓地也是他们打扫的,每隔几日总有几位受过恩惠的人来拜祭你父母,所以墓地周围才会如此干净。”
李十二娘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淡淡地道:“顾青,你知道你父母的灵柩运上此山时,长安城有多少权贵文人和贩夫走卒徒步前来送别吗?他们有的人家境穷困无车无马,携家带口提前一天从长安城步行来此,上山时送葬者多达千人,吓得蓝田县令将县衙差役倾数遣出,在山脚下维持秩序,才未造成踩踏……”
“你知道你父母灵柩上山时,从山脚到此墓地这段路,一千多人洒下了多少眼泪吗?你父母的墓碑原本刻的是‘张家世代受恩人代顾家子弟拜立’,后来在几百人的跪求下,张家人不得不临时调来工匠改了墓碑上的字,改为‘受恩未报人拜立’,知道为何吗?因为受你父母恩惠之人,绝不止张氏一家,他们不满于顾家夫妇的墓碑落款只有张家,觉得自己若不留下一抹痕迹,便意味着忘恩负义,于是众多受恩人跪求张家改墓碑。”
李十二娘幽幽叹气,仰头望着苍天白云,轻声道:“你可知道,你父母这一生对多少人施过恩惠?大到惩奸除恶护侍忠良,小到修桥铺路赈济穷苦,他们的一生过得一贫如洗,手上但有一些银钱便拿去赈济穷人,他们嫉恶如仇,但凡见到不平事一定会拔刀相助。”
嘲弄般笑了笑,李十二娘道:“顾青,你说你父母是不是很傻?该如何定义他们这种人呢?他们杀人时从不留情,但从未杀错过任何一人,他们饮酒时放浪形骸,极尽酣畅之致,一定要喝到不省人事才觉得痛快,他们交朋友时从来不问对方的出身,哪怕对方只是个乞丐,他们也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先喝酒,喝完酒陪他一起去街上讨钱。”
“无论性情洒脱或拘谨,坐在一桌饮酒不到半个时辰,便能使人倾心而交,引夫妇为生平知己,而他们为了人间道义必须要豁出性命时,他们也绝不会迟疑犹豫,如刺秦的荆轲般踏歌而去,慷慨赴死。”
“顾青,这就是你的父母,你的双亲,你应该为他们感到骄傲。我李十二娘的余生纵然只活在与他们来往那几年的回忆里,也是一生快活的,世人蝇营狗苟,纵是帝王之尊,又有几人活得如你父母这般顶天立地潇洒从容?”
“自贞观以后,当世称‘侠’者不知凡几,而我李十二娘生平唯一承认的‘豪侠’,只有你父母。他们才是真正无愧于‘侠’这个字,他们不会因强权而怯懦,不会因身份而区别,心里只有‘道义’二字,他们不认人,只认道理,豪迈得令人敬仰,也傻得可爱……”
李十二娘说着,眼泪终于扑簌而下,脸上却带着憧憬的微笑,笑中带泪的模样令人心疼,却无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