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锦不为所动,趴在桌上幽幽地道:“顾阿兄,你知道吗,今夜是二祖翁和李姨娘特意相邀来的,他们怕你寂寞……我也怕你寂寞,也跟着来了。”
顾青沉默片刻,道:“我知道。”
“顾阿兄,失去亲人的感受我也知道,所以我很心疼你。当年大祖翁去世时我才六岁,父亲大人告诉我,从此再也见不到大祖翁了,我哭得很伤心,好几天都吃不下饭,顾阿兄,这些年你的父母不在身边,一定每天都在伤心吧?”
顾青失笑:“怎么可能每天都伤心,双亲不在,日子终归也要过下去,缺失了一部分的人生也是人生,它与别人的人生没什么不同,唯一遗憾的是,残缺的人生多少会影响性格成长,因为没有双亲的扶持和教导,很多成长里的大事琐事都只能靠自己摸索尝试……”
眼神渐渐变得黯淡深沉,顾青轻声道:“……如果犯了错,也会付出比普通孩子更大的代价,因为世上除了父母,没人能够宽容你犯错,没有双亲的保护,无论年纪多小,犯下的错终归要自己承担,挨过的打都是外人给予的,有时候甚至不犯错都会挨打。”
顾青的脸上忽然露出得意之色,仿佛炫耀般道:“……我五岁时已学会挨打时双臂护住头了,这是个很了不起的技能。”
听着顾青面色平静地说起往事,张怀锦的醉意顿时醒了大半,她坐直了身子,怔怔地注视着他,眼泪不知为何便流了下来,越流越多。
“啧,哭什么,好好的聊天,莫破坏气氛,也不要强行煽情,我没那么脆弱……”顾青嫌弃地道:“接下来就是比较爽的情节了,我十岁的时候,当年欺负过我的人,全被我报复回去了,而且是加倍的报复,从此没人敢惹我。”
张怀锦哭得愈发不能自已。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仿佛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满身伤痕,他蜷缩在地上,双臂护住头,一声不吭承受着大孩子们的欺辱殴打,身体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眼神却依然倔强不屈,没有父母挺身挡在他身前,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保护好自己,尽力减少伤害……
这么多年,他挨过多少打,挨过多少饿,终究一步一步蹒跚艰难地长大了。
难得的是,上天对他如此不公,他却依然活成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多么强大的毅力才能忍住没有走进歧路,才能坚守住那一丝灵台清明,长大后的他,原本可以理直气壮用各种手段索取上天亏欠他的东西。
顾青没再多说什么。
他刚才说的其实是上辈子的事,但是他不习惯向别人卖惨,无论多么悲惨的往事,说出来后往往显得矫情,正如他无数次安慰自己时说过的话,他不过是上天挑选倒霉蛋时不幸被随机挑出来的那一个,如此而已。
因为不平凡的成长经历,造就了如今的自己。他对如今的自己很满意,两辈子都满意。
感谢上天的不公,让一棵嫩芽有了顶开石头破土而出的力气,让自己不得不变得强大。
夜已深,顾青端起桌上的一杯残酒,朝张怀锦敬了一下,微笑着说出一句前世的祝福:“新年快乐!”
一饮而尽,残酒入喉,腹内透出一缕凉意,院子外,狂欢人群的喧闹声似乎更沸腾了,今夜的长安,是一座不夜城。
顾青却有些倦了,他喜欢拥抱热闹,人声鼎沸的环境里才能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真实活着的。
唯独年节,他讨厌任何声音,只想早早睡去。
搁下酒杯,顾青揉了揉张怀锦的头发,笑道:“早点睡,客房在哪儿你知道的,我家你比我都熟,我便不陪你了。”
转身往外走,身后的张怀锦忽然道:“顾阿兄……顾青!”
顾青站定,没回头。
张怀锦露出非常认真的神色,盯着顾青的背影,一字一字缓缓道:“我,张怀锦,钟意顾阿兄,不止是钟意,是很钟意很钟意的那种钟意。”
“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便是顾青和张怀锦。”
“我知道委婉的话你听不懂,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顾青仍未回头,沉默许久,只是背对着她笑了笑,却不发一语离开了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