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与扬州城中的繁华如锦,与绝大多数人没有关系,饥饿依旧没有断绝,病死仍然是常态,人命也仍为草芥。
李世民此时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这笑带着勉强,还有自嘲,口里道:“朕若是好皇帝,何至尔等如此呢?尔等今日之困苦,终究还是朕的过失……”
他摆了摆手,面带羞愧之色。
倘若是从前,他在考虑太子和李泰时,似乎还在不断的权衡,自己该选择太子还是李泰,乃是选择大唐的方向,而到了如今,李世民似乎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才又道:“朕在当时举大事,固有图大位之心。可又何尝不是想,在那隋末分离之时,群凶竞逐!朕为男儿,当提三尺剑,以安天下。朕所崇信的,是割亲爱、舍嫌隙,以弘至公之道。倘若天下尽都邓氏这样的人,而又似这样的老人家多如牛毛,那么朕得一个明君之名,又有何用?”
他叹了口气,心里就像是堵了一个大石一般,随即,他又朝老妇道:“回去吧,回家中去,将来可能官府还要征发你们,可能你的儿孙们,还要遭豺狼们的啃噬。朕一人如何能照顾每一个百姓呢,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竭尽所能而已。若是朕没有发现这些豺狼便罢,但有所察,定将这些人挫骨扬灰,粉身碎骨。回去之后,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将来要将你的孙儿养大,等你的孙儿养大一些,他们会比你们过得好,朕今日在你面前为誓,若是你的孙儿也如他的父祖们一般,朕不堪为人君,天必厌之!”
妇人听到李世民催促她回去,她又何尝不是归心似箭,家中新妇还怀着身孕,却不知如何了,于是再三称谢,收拾行囊便去了。
李世民则是站在了河堤上大喊:“都回去吧,回去见你们的家人,回去照顾自己的田地……”
河堤上下的百姓们,这才确信自己终于不必继续服徭役,许多人宛如解下了千斤重担,有人垂泪,纷纷拜倒:“吾皇万岁。”
“万岁。”
这万岁和欢呼的声音不绝于耳。
李世民面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望着河堤下湍急的河水,无声地摇了摇头。
…………
当日,又下了一场雨。
邓氏的宅邸里,所有的尸首早已拖走,送至远处的乱坟岗中掩埋。
雨水冲刷了邓氏宅中的血迹,也掩盖了那血水中的腥臭。
仿佛这里一切都没有发生,邓氏一族,就从不曾存在过似的。
李世民当日召了扬州刺史等人,狠狠痛斥一通,此后责令他们发放赈灾的钱粮!
他心情很不好,随即将陈正泰叫到了面前,沉着脸道:“正泰,朕思来想去,扬州弊政重重,非要一扫这里的瘴气不可。只是朕现在的行踪已现,只怕消息传回了长安,这长安要震动了。”
陈正泰很理解,李世民是微服而来,在许多人心里,陛下还在深宫里害了病,因而不能视事,所以才让太子暂时监国呢。
固然可能会有人生出怀疑之心,可毕竟没有任何的证据,所以也绝不会说什么,何况君父病了,谁还敢胡言乱语?
可现在天下人都知道李世民在扬州,那么局势可能就有所变化了。
一方面,大臣们会认为陛下私自出访,坏了规矩,难免会有怨言。何况陛下在扬州,怕也多有不便。更令人担忧的是,太子毕竟年纪还太小,难免让人有些不放心。
陈正泰想了想,便道:“不如恩师先行启程回京,这扬州的善后,就交给学生即可。”
李世民若有所思,随即抬头看了陈正泰一眼,眼带深意地道:“追查江南种种弊政,朕可以信任你吗?”
陈正泰正色道:“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