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温彦博和马英初等人只是冷笑。
群臣们也都不置可否的模样。
温彦博踏步上前,冷笑着看刘九:“听你这样说,这陕州的旱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死了许多人,是吗?大胆,你这刁民,十之**,是受人唆使,这才说这样的话吧!你所言的,都没有凭据,你口里说死了许多人,可都是你自己的说辞而已,口口声声说死了许多人,那么我来问你,死了哪一个,死了的叫什么?”
他一声声厉问,本以为足以将刘九吓倒。
这等刁民,来了这种地方,本就胆战心惊了,管他陈正泰此前教唆了什么,可这等人没有见识,吓一吓,便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可谁知……
刘九的表情,从起先的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却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他面上依旧还是胆怯,可是这胆怯却缓缓的开始变化,随即,脸色竟慢慢开始扭曲,而后……那眼睛抬起来,本是浑浊无神的眼睛,竟是一下子有了神采,眼睛里流过的……是难掩的愤怒。
温彦博竟被这眼神,有点唬住了,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说,这是怎么回事,此人……
只见刘九的眼里,突然开始流出了泪来,泪水滂沱。
刘九咬牙切齿的样子,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吼:“要证据吗?好,俺来告诉你证据,我刘九一家十三口人,俺的爹娘,俺的叔伯,俺的两个兄弟,俺的婆娘,还有俺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在逃荒的路上,都死了!都死了呀!”
刘九愤怒如雄狮,恶狠狠的盯着温彦博。
温彦博听到此言,身躯一震,不由又后退一步,他竟有些慌了。他无法想象,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民,竟让他有一些惊慌失措。
刘九似要将牙齿咬碎,眼里布满了血丝,依旧死死的盯着温彦博,继续咆哮:“他们……都是饿死了的啊,是活活饿死的啊,实在是没有吃的了,俺的女儿,那时才四岁,没有吃的了,便连树上的皮屑也已没了,她嗷嗷的哭,一直哭到没了气力,便断了气。俺的婆娘,一直在念,就要到了,就要到了,到了城里,就有粮吃了!可谁曾想到了城里,便连城也进不去。在那里早已聚集了无数的人,人人在哭喊,有人想要靠近城楼,便被城上的步弓手用箭矢射退。俺那婆娘,便晓得没有路走了,便疯了似的自语,到了后来,倒在了路边上,便再也站不起来了。你问我有何证据?我来告诉你,我一家老小,都是证据,十三口人,只有我独活了下来,我若不是来了二皮沟,我们刘家,便最后一丁点的血脉也没有了。”
说到这里,刘久便想到了三年前的那个中秋,似乎也遥想到了女儿倒在他怀里,不断哭叫,直至再无声息的那个下午,他眼里泪水便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下来,已是哽咽难言,只是含糊不清的道:“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倒在路边上……俺……俺想留下的啊,真的想留下,可俺还得继续走,留下来,便是死,那时我女儿死了,我就想……我还有我的婆娘,还有儿子,还有俺娘……再到后来,俺娘饿死了,她吃了土,肚子胀的受不了,疼的在地上打滚,不停说,赶紧走,赶紧走,将婆娘和儿子带出去,要活。俺晓得娘没有救了,便继续走,走啊走,接着死了婆娘,再之后,俺儿子便不见了,在一群流民里头,你睡一觉起来,儿子就不见了,他们都说,肯定是被人偷了去,有人饿极了,便要偷孩子,我的儿子,迄今都没再见着,你知道……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刘九抬起头来,死死的看着温彦博。
温彦博顿觉得毛骨悚然,他脸色惨然,似乎从没有想到过这样恐怖的事,便连连后退,一时之间,竟是大气不敢出。
群臣骤然之间,也变得无比肃然起来,人们垂着眼,此时都屏住了呼吸。
刘九的每一个字,都犹如一根刺,听着让人恐怖,却也让人好像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就在此时,刘九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脸上,清脆得令殿中的每一个人都听得非常清晰,接着听到他道:“我真该死,我早该死了的,我为什么就不死……”
而后一个个耳光,打得他的脸上染上了一个个血印。
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
李世民高高坐在殿上,此时心里已如扎心一般的疼。
温彦博还想诘问什么,想要寻觅出漏洞,可他哆嗦着干瘪的嘴唇,身躯微微的颤抖着,却是一时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另一旁,马英初显然并不甘心,不自信地道:“这……这是一家之词……”
陈正泰怒不可遏地瞪着他道:“何止是一家呢?马御史以为,从陕州逃荒来的,就只是一个刘九?陕州饿死了这样多的人,可是……苍天总算是有眼,它总还会留下一些人,或许……等的就是今日……”
陈正泰说着,自袖里掏出了一沓奏文,而后对着李世民正色道:“陛下,这里头,乃是儿臣昨日紧急寻觅了在长安的陕州人,这里头的事,一桩桩,都是他们的口述,上头也有他们的签字画押,记录的,都是他们当初在陕州亲见的事,这些奏文已将三年前发生的事,记录得明明白白,当然……诸公肯定还有人不肯相信的,这不打紧,若是不信,可请法司立即将这些口述之人,统统请去,这不是一人二人,而是数十上百人,刘九也绝非只是一家一户,似他这样的人,成百上千……请陛下过目吧。”
陈正泰说着,将那一沓奏文送至小宦官身边,小宦官忙是上前接过奏文,这小宦官似乎也被刘九吓着了,哆哆嗦嗦的将奏文带上殿去。
而此时……温彦博和马英初二人,已是脸色蜡黄,他们突然意识到……好像……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