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子平路过邻居家,看到那位从年头到年尾,都颇为勤勉,只为多种点粮食养活一家七口人的农夫,被打得鼻青脸肿,此刻正瘫坐在地上,望天干嚎。
“那可是上半年一家人的吃食啊,往后吃什么?青团、树皮?怎么熬。”
他伸出手臂,不知道该向谁喊冤,赤眉、官府、苍天、皇帝?
“让你不要出来,非要出。”他的母亲也哭哭啼啼,却不怪赤眉,反埋怨起儿子来:“惹怒了赤眉,原本还会给吾等留口粮及种子,如今倒好,全抢光了。”
“不活了,我也不活了!”
“反正都要饿死,倒不如将我也杀了!”老实人被母亲一番责怪,也是急了,拎起家里的砍柴刀就要往外冲,去追赤眉拼命?还是加入赤眉!他狰狞而疯狂,这是过去向子平从未在这个朴厚汉子脸上看到的神情。
而等向子平踏入自家屋舍时,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作为甲长,同时也是闾中排前几位的富户,向家是赤眉军的重点搜刮对象,嫂子每天努力收拾规整的院落,如今却一片狼藉,鸡窝里兄长逢年过节才舍得杀一只的鸡,被掠走殆尽,只剩下一地鸡毛,仓门也洞然大开。
但向子平的目光,都被院中那一滩血吸引住了,觅着一阵阵的哭声,顺着血迹和杂乱的脚印走进里屋,他看到嫂子和侄儿、侄女们围着的兄长。
向甲长一条腿硬生生被赤眉打断了,手也折了一只,更可恶的是,他的额头,居然被赤眉用刀子划了两道血淋淋的“赤眉”!
虽然里中的邻居帮忙处理过,草医也敷了药,但他依然奄奄一息,当向甲长看到弟弟惨白着脸,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时,才咧嘴道。
“怎这么臭?”
向少平忙说了他们的小外甥惊险得活之事。
“也算赤眉有点良善。”向甲长如是说,可他身上的伤却显示,赤眉的善良是分人的,没到杀戮孩童的程度,但对富户却毫不留情。
“饴糖,买回来了?”
早不知丢哪去了,向少平泪水止不住地流。若是自己不去买饴糖,是否会有所不同呢?或许他能和赤眉军讲讲道理,他们不是鬼,他们也是能听懂人话的活人啊,过去也与里中贫民没什么区别,朴厚实诚,只是因为天灾人祸饥饿而流窜,不得已靠劫掠得食罢了。
向甲长却不关心这些,只遗憾地说道:“也罢,你我都没做好长辈,仓中砖石下的粮食,还是被抢了。”
原来,他的腿,是因为在赤眉逼问粮食时心存侥幸,才被打断的。
手呢?手是赤眉抄完粮后觉得少,认为肯定有所隐瞒,才折的,也由此刮出了那仅剩的五石米,走时抛下一句话。
“呸,就没见过你这么穷的里长!”
向甲长到这会已是弥留之际,说的竟还是鸡毛蒜皮的柴米油盐,他忧虑地看着弟弟,似是生怕自己一去,这个家就要完了。
“子平,答应你的椒酒,是酿不成了。”
此言让向子平满是惭愧,他眼看天下混乱,又在郡里听伏湛讲了些老子之学,只觉大悟,遂滋生了避世之心。
却也没勇气真去山林里隐居,就只打着“隐于市”的名义,窝在家里什么都不做。
兄长虽然嘴里骂着他,但还是将他当个孩子般护着。
向子平遂稽首道:“冯郡守征辟过我,我会去做官,就算从斗食吏当起,每个月只有几石米,也能养活全家,还能多出些来,以酿春酒,加以椒花,再与兄长共酌。”
向甲长忧虑的眉毛这才稍稍松弛,仿佛一下子安了心,一直撑着的那口气,也散了,很快就死去,只剩下孤儿寡母的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