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微翘,露出了一个不易被觉察到的笑容。
“在下辽西黄复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前辈?”他大声说,却有些答非所问。
“老夫方东焕。”方东焕本拟一声问清敌友,若是来找麻烦的,直接一掌下去杀个精光。却不料被这么一耽搁,潘龙等人已经赶到,想要痛下杀手也迟了。
他心情不好,话音里面自然没什么友善之意。
黄复之闻言顿时大惊,问:“可是当年金殿问北拓之事,帝丁亥问‘凡人无妖神仙佛之力,如何开山?’,答曰‘先人之事,后人不得而知。唯知人心齐、山可移。’,被帝丁亥赞之为‘移山之志,可为后世鉴。’的方移山前辈?”
他说的正是方东焕一辈子最得意的事情,这老头虽然满肚子怨气,闻言却也忍不住以手抚须,微微点头,笑道:“老夫一介凡人,不敢当‘移山’之名。只是江湖朋友们抬爱,称我一句‘方移山’罢了。”
黄复之心脏猛地跳了两下,急忙看向潘龙等人。
卢喜安开口说道:“我是襄平府武略将军卢喜安,旁边这位年轻的,是新任的巡风司幽州观风使潘龙……”
他滔滔不绝,将十余位真人宗师一一介绍,但说到最后,却刻意强调:“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调查曾家遭袭一事。但我们本身并无定论,无论最后调查的结果是侠客惩恶也好、是暴徒行凶也罢,总之我们只要真相,不问其他。”
这话乍看上去似乎很理客中,但实际上却将他的态度暗示了出来。
曾家遭到袭击,一座庄园被夷为平地,一座城池毁了大半,家主曾英奇和超过两百位族人身亡,可谓损失惨重。
在这种情况下,卢喜安开口给这件事定性,却先说“侠客惩恶”而不是“暴徒行凶”,言下之意可以说是明明白白。
方东焕闻言,顿时眉头一皱,就要开口。
但黄复之已经喜出望外,大声说:“晚辈这一行人,都是和曾家有血海深仇的。我们听说曾家出事,怕仇人抢在我们之前死了,便急急忙忙赶来,想要找到仇家了结恩怨,仅此而已。”
这话一说,方东焕顿时大怒。
可不等他开口,潘龙抢先说道:“要了结恩怨,我能理解。但你们为什么穿着丧服来?莫非是准备了结恩怨之后吊唁一番,将过去的种种往事就此放下?”
方东焕只得闭嘴。
虽然谁都看得出来,潘龙这是在刻意回护黄复之等人,但潘龙的话说得相当客气,他也不好发作。
黄复之有些犹豫——他又不是傻子,当然明白卢喜安和潘龙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或者至少是对自己友好的。
人家都给他台阶下了,按说他应该顺驴下坡,承认是来寻仇兼吊唁,将往事做个了断的。
但他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黄家昔年也是辽西大族,枝繁叶茂,子子孙孙约有千人。但因为主业是和冰原族裔做生意,被以曾家为首的激进派称作大夏叛逆,处处敌视和打击,最后发展到半夜的时候,一大群人明火执仗来袭击。
那一夜之后,辽西黄家活下来的人百不存一。
当时黄复之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他躲在床铺下面,被床铺遮住身体,上面一扇墙壁倒塌,又将他盖住,才算是没被发觉,逃得一命。
他在黑暗中,听到亲人朋友们的惨叫声,听到那些暴徒们得意洋洋的叫嚣……那情景直到今天依然常常浮现在他的梦里,从不敢忘却。
虽然他如今已经年过六十,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先天高手,但内心深处,他依然是那个在黑暗中惊恐悲痛的少年。
他犹豫了好几次,最后闭上眼睛,连着几番深呼吸,才平静下来。
等他重新睁眼,眼中已经不再有犹豫,只有决然。
“我们是来复仇的。”他用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平静语调回答,“这丧服,是为我们死在曾家手下的亲人朋友所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