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惟演走进王府后院的时候,就见刘娥正坐在书房前面的廊下,捧着一本诗集,轻声诵读:“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钱惟演站在窗外,看着气质迥异的刘娥,终于开口:“小娥。”
刘娥扭头放下诗集,怔了一下站起来道:“钱二郎来了,我这就去叫王爷。”
钱惟演笑着摆手:“不急,王爷已经知道了,叫我来这里等着。”
刘娥便引钱惟演到书房内坐下,熟练地拿起茶具为他烹茶。
钱惟演眼睛落到旁边刘娥临写的字:“你如今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的她野性未驯,时时刻刻如一只准备搏杀的小兽,哪怕在桑家瓦肆装模作样地模仿其他的歌姬学着灵巧奉迎,也到底是野狐不似家兔。
而此时,她留在王府数月,却就如同一只已经驯养了的小狐,收起了爪牙,显出一种慵懒闲适而导致的温驯来,但却了少了些活力生动。
刘娥自己倒没觉得,笑道:“我也不知哪里竟不一样了?”见钱惟演沉默不语,刘娥反而来了兴致,问他:“你说啊,我哪里不一样了?”
钱惟演看着她,忽然问:“你如今开心吗?”
刘娥本以为自己会不假思索地说“开心”,可是话到嘴边,忽然就是一怔。韩王待她温柔体贴、尊重呵护。韩王府的生活极之富贵,对她以前的生活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好。说不喜欢那是违心,可若说是喜欢……
她想到她走过回廊里,那暗中射来的嫉妒眼神;那些有体面的管事看着她的,是掩不住的轻视甚至是故意无视。整个王府中,待她好的,也不过就是韩王、如芝、张旻等寥寥几人罢了。而她深知,这些人待她好,也不过是瞧在韩王的份上罢了。
她不怕别人待她不好,别人越是针对她,她越是有跃跃一战的兴奋。可是这种只有眼神和暗处窃窃私语,却毫无行动的敌意,教她就是有满腹的恼怒,也无从发作。她更是不屑为这样的小事,去和韩王投诉说别人待她不好。
她读的书少,不知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意思是什么,可是周遭这样的氛围,让她就是再强悍的心性,也不免会受到影响。这样的影响,甚至是韩王待她再好也无法完全抵消的。她懂得那种眼神,就像是鬣狗跟着受伤的狼身后一样,就像是秃鹫跟着未死的人身后一样,那种等着对方失去反抗之力以后咬死对方笃定的恶意。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再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好,配得上王爷待她的这份心意,努力让自己更接近那些看上却举止优雅的侍女,那些“宫中出来的人”,让别人再也无法挑剔她的野气、土气、没规矩、没才华。她极为努力,也进步很大,但可惜的是,她毕竟时间太短,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做到想要的脱胎换骨。
钱惟演看着她怔神,也是有些心悸,再问她一句:“你不开心吗?”
刘娥回过神来,忙笑道:“怎么会呢?王爷待我极好,我怎么会不开心。”
钱惟演见她提到王爷,眼中顿时焕发出神彩来,嘴角也不由多了几分笑意,心中暗忖,不枉王爷这番水磨功夫潜移墨化,她如今果然心里也是有了他。当下又轻轻道:“可是府里人待你不好?”
刘娥怔了一下,眼神微有飘忽,道:“不是的,府里那些人待我也是很好的。”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真的没有人待我不好。”
她这话若是说给元休听,元休自然就忽略过去了。可钱惟演却是曾经一朝从皇子降为臣虏,自吴越归降入汴京的一路,受过辱,忍过气,也面对过各种恶意的眼光,他这一听,就听出来了。面上没有人待她不好,但她必然是感觉到了十分的不好,才有这样的话。但当下也不说出来,只低头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