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城九月半的灯景,在淮河两岸皆闻名。酉时未末,城中从庄逵大道到民檐曲巷皆迫不及待地搭起长棚挂起彩灯。
那灯有官办的,便是城衢正中心的鳌山灯景,有商办的,则料丝灯、烧珠灯、绸墨画的、走马转的应接不暇。
还有百姓家自制的,父母带着总角子女出门逛灯会,将节前用铁丝糊纸做成的兔子灯狐狸灯,交由小孩子手中提着,样式虽粗糙,憨态亦可掬。
梅珩和梅宝鸦都是头一回下江南,这小城灯会与上京的元宵灯节无法比拟,却因风俗迥异,置身其中别有一份热闹。
梅珩还可,到哪里都是安静的性子,宝鸦却不得了,一身软玉色缀璎珞的夹绸衫衬得她冰肌雪肤,右手被阿娘拉着,左手被阿耶稳稳牵着,每走一步,掐丝小羊皮靴便高高踢踏一下,旁边还有专人擎着支糖人儿,姓梅名豫,伺候着她时不时伸舌舔上一口。
火树彩灯的人潮中,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快活的小姑娘啦。
“轻着些蹦,仔细回去腿根疼。”
宣明珠为出门方便,换了一身朱红色男装圆领袍,戴黑纱幞头,一头长发尽拢在帽内,腰系躞蹀窄鞶带,盈盈一握的腰肢畔悬着一柄镶珠胡刀。
这副行头是她混迹于洛阳各大乐坊时穿惯了的,扮相伶俐英俊,即便灯火阑珊处,也足以引得行人频频回看。
何况还有她眉间一点朱,与那双飞凤儇挑的丰采妙目。
她的叮咛被嘈杂人声淹没,宝鸦照旧乐乐呵呵,另一边的梅长生牢牢牵着女儿小手,一边留意梅豫梅珩别被人潮冲散,又担心宣明珠被行人冲撞,一路上没心思看灯,大半目光,都落在那道朱红的身影上。
他们之间隔着一人,梅长生的心却向她挨近。
只见她随步观灯,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比少女丰韵成熟,又比小妇人盎然天真,是一抹独属于她的神采,颦眉笑目,令一天一地的火光灯色都黯淡。
这样的热闹,是她熟悉且喜欢的场面。
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宣明珠如玉的秀颈转过来,梅长生避之不及,心跳怦然。
黑湛目光被光影摇曳开,他内敛地笑了一笑。
恰好宣明珠身后一个酒摊子上,老板为了招徕客人揭开了一坛子酒的泥封,香气拍人,他自然而然地移开视线,提议道
“此地的管仲春有些名气,为殿下买几坛回去,姑且尝尝风味。”
宣明珠微愣,搁在从前,要梅鹤庭主动为她买酒,那是万万不用想的买卖。怪道连宝鸦都敢奓着胆子和他当面“叫板”了,有一说一,这人的性子确实比从前好了不少。
过去她要捺着酒瘾,如今自然不必了,有人送酒宣明珠从来不推脱。
此事不劳梅长生亲去,梅豫早颠颠地去给父母跑腿儿。
在灯树下等候的当儿,宣明珠想起来一事,随口问道,“大人的酒量何时这么好了”
那日从太和楼回来,一身酒气,也没见他醉,原来竟不是吹牛的。
人声处处阗阗,一人要低头凑在另一人嘴边才略听得清她的话,梅长生就着那个姿势,顿了一下,而后微笑,“臣酒量那么差,不成样子。”
其实是为了她学的。她箭术高明,他便也一日一百箭地练习,她酒量好,他便学会了喝酒。
很迟了,但他不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