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祭已到最后一日,也是最隆重,最重要的一日。
按惯例,应在今天,在酒神窑中,挑选出上轮酿造最好的酒奉给酒神,以庇佑往后酒酿香醇、万事如意。
也打今日起,旧酒可以出窖,新酒开始酿造。潇水这座水上之城、酒坊之城,也从新开始运作,街头巷尾又复将浸入花香与酒香交醉之中。
所以,午时方过,人们已然打点精神,再次着上盛装朝着酒神窑聚拢。
官员、士子、豪绅、富商、酒坊老板等可以进入窑中观礼,平民百姓就只得在外头相候。
李长安和邸店主人一家沾了隔壁严家酒坊的光,得以混进了酒神窑看个西洋景。
入了酒神窖或说酒神庙,饶是李长安这个现代人,也不由为眼前的建筑叹为观止。
初到潇水之时,道士也在酒神窖外转悠过几圈。当时,只从外面看,酒神窑不过是长街尽头一处建在石台上的圆形大殿,飞檐鎏金、碧瓦朱漆,纵使恢弘精巧,但也无甚出奇。
可万万没想到,这大殿之中,砖瓦掩盖之下,神庙的本体居然是一座巨大的深井,深入地下十余丈,宽可三十余步。
打个比方,就如同一栋将近十层的大楼倒扣而下。
井壁建有栈道、楼梯,相互勾连,并一层层凿出许多石室,专用以储藏酒水。据店家介绍,每年城中各家酿出的酒,都会搬入石室中陈酿至少一年。
借着酒神的恩泽,窖藏的酒会分外的香醇,这也是潇水酿驰名南北的原因。
李长安对此不置可否。
反正他在外头厮混了许久,这所谓“潇水酿”的名头从未驰进过他的耳朵里。
于是他稍作了解,就将目光投向井底。
井底别无它物,只一座法台上供奉着一人等高的神像,与寻常庄严肃穆的神佛不同,这神像是个轻裘缓带的男子模样,正斜卧着举杯痛饮,姿态放诞,衣襟散乱,颇有些魏晋之风。
该说,不愧为酒神么
法台上还有位法师,带着几个小童子,主持祭礼。
法师拿着龙角,戴着神额,有些闾山法派的意思。
李长安再仔细看,这法师竟然还是位女冠,且白发披肩、身姿佝偻,面上的褶子层层叠叠,俨然已过了耄耋之年。
“那位老法师是”
“那是青萍真人。”店家遥敬了一礼,才对道士解释道,“城外水月观的主持,左近有名的有道全真。道法高深,来往的客商都找这位仙长求符祈安咧。”
李长安点点头,继续看下去。
经过一番古怪的仪式,今年的酒魁也就是从城中数十家酒坊上百种新酒选出奉给酒神的佳酿终于出炉。
出乎意料,城中几个大酒坊没有入选,反倒严家这个小酒坊得了便宜。
严坊主旋即大喜,当场就打开窑藏,把此酒散去大半与诸人同饮,在场的酒家纷纷效仿。
一时间。
杯盏流转,酒气冲天。
不多时,美酒便传递到窖外、到长街、到桥楼、到舟船,城市举杯同醉,欢呼震天。
可到终究。
美酒饮尽,日暮西斜。
繁华尽散,人们带着熏熏醉意各自归去。
当然,不包括李长安。
李长安始终难以理解,这些个江湖人士选择会面的地方为何总是奇奇怪怪的。
譬如,酒神庙顶。
夜幕深沉,两夜的狂欢之后,潇水城倍觉冷清。
道士独自立在庙外一角,与粗重高大的朱漆梁柱相对无言。
良久。
他才认命地叹了口气,撸起袖子,把自个儿贴在光滑的柱子上,像条毛毛虫,一点一点耸了上去。
花了老大功夫,总算把自个儿折腾到屋顶,小心避开脆弱的琉璃瓦,一路踩着屋脊到中央最高处的宝顶。
举目四望。
勾月高悬,四野开阔。
街市坊间,灯火寥落,唯有紫藤在月光下,于寂静的城市中渲出大片的紫色。
李长安不禁摸索向怀中。
可惜了。
不是月圆之时,否则,此情此景,不正当饮上一盏月酒么
忽而,他神色一动,转过身来。
但见在一角斜挑入夜色的飞檐上,鬼面人或说虞眉悄然静立,夜风扬起红裙,像是一丛浮动的焰火。
虞眉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李长安静候许久,也没等着她开口发言。
道士实在不愿玩“比谁先开口”的游戏,自顾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