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法家也以为时殊而事异,天下必将变迁,因此古圣不可效法;但,但从没有哪个法家高贤敢于评价秦国是“旧时代的残党”仿佛天下变迁之余,秦国也必当随之消灭,荡然而无存了。
这样居高临下的打量与慨叹,原本是秦人在凭吊六国余迹时常见的口吻。然而今日被这天书缓缓道出,却真让人有不寒而栗的错觉。
扶苏扶苏当然想反驳。但他心中悸动不已,却隐约有着不可忽视的细小声音
是啊,如果六国都已经灭亡于天下的变迁,那么秦国,秦国又凭什么能幸免呢
他咬了咬牙齿,不敢再想,继续读了下去
历史进程总是难以猜测的,估计连伟大的始皇帝自己都未曾预料,他所开创的郡县制释放了怎么样磅礴而不可理喻的力量在移除了六国的王公、卿士、大臣、一层又一层的贵族之后,被压抑了许久的庶民黔首们终于仰起头来,于是目光直抵九宸,一眼望到了恢弘而广阔的咸阳宫,威严华贵的天子车驾。
那么,这些被六国游士、私家学问熏陶已久的庶民,在这样辉煌璀璨的盛大光辉下,所想到的又会是什么呢
历史用一句话做了概括“嗟夫,大丈夫当如是也”
辉煌与华光激起的是对功名与权力不可遏制的向往。往日庶民们被贵族与公卿一层又一层的压制,被分割在列国中动弹不得,而现在始皇帝为他们扫除了一切阻碍诸侯没有了,国界没有了,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来往于各郡县之间,热切的仰望着权力的华衣。
然后呢然后他们失望了。
大秦拒绝向庶民们分享权力,项王也拒绝向庶民们分享权力。无论是嬴氏还是项氏,无论彼此间的敌视如何深刻,归根结底都是显要的华族出身,他们的祖先可以追溯至周文、商汤及夏禹,最终合流于最远古也是最为高贵的始祖,天神与凡人共同推尊的神明,伟大的轩辕黄帝。
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身上都流着神的血。
流着神血的人怎么愿意将力量分享给鄙陋的凡夫呢贵族怎么可以与庶民共事呢
西周以降,卿士贵族们把持了这片土地八百年,已经足够将这贵贱天隔的理念固化为牢不可破的惯例;即使战国往来纷争,各国求贤若渴,君主们提拔拣选的人才,也是百家的“游士”士人固然已经是贵族的最低一等,但毕竟还是贵人。至于庶民有哪个生而穷困的庶民,能有谒见君主的荣幸呢
这种惯例也同样因袭到了秦末。大秦与项王仍然按照战国的老规矩在办事,信任士人与公卿,亲近自己的亲族,尊崇高贵的后裔。一切都看似毫无问题,直到陈胜吴广在大泽乡喊出那句光耀于整个华夏历史的名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公子扶苏读到此处,跪地静听的李斯突然一个哆嗦,自喉咙中发出了极为古怪的格格声。
李斯当然也应该发声。法家最重君臣四民之序,将国君推崇到无与伦比的地位;这样胆大放肆,公然质问“宁有种乎”的狂言,简直是直触法家逆鳞要害,锥心刺骨,决计不可容忍。
莫说李斯,便是商君、韩非在此,也应当勃然暴怒,呵斥这无耻逾越君臣严限的乱民莠民国之大蠹,请求国君立刻降下严刑,腰斩、弃市、至少也得是诛灭三族。
但李斯终究没有敢发怒尽管他的心绪激荡不宁,尽管怒火几乎冲破胸口,但那句“宁有种乎”的狂妄呼喊在耳边回绕,却莫名的令他不寒而栗,作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