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小雨,薛修卓沐休。
他着着天青实地绸袍,拜会了小楼里的齐惠连。齐惠连大嚼着饭菜,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薛修卓没有上桌,行的也是弟子礼。他见纪纲坐在窗前磨石头,便对左右说“纪老伤势未愈,忌口辛辣,去让端州的厨子重新做一桌菜肴。”
“不必劳驾,”纪纲吹着灰屑,沉声说,“我不吃。”
薛修卓没有开口,那伺候的人便已经退下去嘱咐厨子。薛氏是晋城大家,吃不惯中博风味,这端州的厨子,是他专门为纪纲聘来的。
楼外小雨淅淅沥沥,四月有娇杏,院里的粉白都被雨打成了泥。齐惠连吃饱喝足,擦拭了嘴,起身看那院里的凄凉,说“甭费那功夫,他纪纲犟得很,不吃就是不吃,你叫人备点馒头咸菜让他充饥就行了。”
薛修卓含笑“二位前辈来我家中做客,我不能轻慢了去。”
“那你打开门,”纪纲给石头雕着鼻子眼睛,“我们自个儿能回去。”
薛修卓神色不变,说“近来春寒,我看沈同知自己都尚无定居之处,又如何能安顿得好二位前辈”
“你少在咱们跟前拿腔拿调,囚禁就说囚禁。”齐惠连走几步,脚踝上的铁链跟着发生声音,他说,“我这辈子让人囚来囚去,也快到头了。我老,他残,你把我们两个老弱病残拿在手中,是想干什么”
薛修卓亲自俯身,为齐惠连拾起他拨在地上的筷子,拿着布子擦拭,说“先生过去是彪炳春秋的人物,本享有身后受太庙供奉的尊荣,可惜跟错了人,在那昭罪寺里装疯卖傻二十年。如今,我想请先生再做帝师,一来可以弥补先生当年没有看见太子登基大典的遗憾,二来可以洗清先生的冤屈,让先生重整衣冠,堂堂正正地回到万众眼前。这两个理由不够充足吗我是尊敬仰慕先生的人。”
“再做帝师,”齐惠连拖着铁链倒退一步,喉中发出笑声,“你想要我再做帝师你好大的口气如今四海升平,当今皇上名正言顺,有那海仁时看顾辅佐,还要我齐惠连干什么我又疯又傻,根本当不了大用”
薛修卓搁下筷子,说“先生受人污蔑,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太后在永宜年间把持朝政,导致大周朝纲颠倒,贪官横行。咸德年间更是如此,花、潘狼狈为奸,在阒都,在八城,在整个大周兴风作浪,各地百姓苦不堪言。而后中博兵败,六州哀鸿遍野,饿殍载道。先生在昭罪寺里空度二十年,如今出来了,却已经失去了当年挥斥方遒的豪迈英气,连与海良宜一争高下的心,也没有了吗”
齐惠连转身,扶着窗,看那雨水敲打着杏花,沉默须臾,说“二十五年前,我是想要与海良宜争个高下。我们同赴科考,他那般不起眼,我却连中三元。我少年得意,不懂官场迂回,受人构陷,被贬斥出都,自觉无颜见渝州父老,便沉郁了几年。后来海良宜提拔擢升,太子却没有拜他,而是把我从渝州迎回阒都,从此我便做了东宫太傅,兼任吏部尚书。海良宜这一生都败在齐惠连名下,可他是个君子,太子自刎时人人喊打,唯独他还存有挽回之心,就冲这一点,我不如他我们之间没有高低,只有相惜。可叹苍天无眼,我们是即便道路相同,也仍然不能共事的人。我受困二十五年,你说得不错,我如今已经没有再与他一争高下的心了。”
薛修卓也沉默下去,房间里只有雨声和纪纲雕琢的刮磨声。雨下大了,杏花掉得更纷乱,在泥水间铺就一片残粉。
“我这辈子只教了两个人,都是倾尽毕生所学。我自负才高,不肯将就,正是这样的持才狂傲,才害苦了第一个学生。”齐惠连望着那残瓣脏水,犹如望着自己潦倒的半生。他说“我齐惠连到底不是神仙,有两个学生足够了,别的人,我教不起。”
纪纲剧烈咳嗽起来,用帕子掩了口,埋怨道“关窗吧”
齐惠连把那些景都关在外边,回头看着薛修卓,说“我言已至此,你休要纠缠走吧,别留在这里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