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弘的视角看去,最惶恐的莫过于丞相韦贤,他拿在手里的笏板都在抖,甚至因此将宽袖中一份奏疏抖落在地,老丞相连忙弯腰捡起来。
“怕不是主动请辞的奏疏吧。”任弘心中吐槽,大汉朝的丞相难做啊,一旦发生了灾异,大将军是绝不会背锅的,而即便天子主动罪己,身为百官之首的丞相也少不了一起担责任,田广明不就是因为地震下台的么?今天或许就轮到韦贤了。
而大殿末尾的五经博士,尤其是《易》《公羊春秋》《尚书》三家神棍,又在与天官和太史令一起,开始讨论这日食对应的意义了。
和普通人以为日食是凶兽吞噬不同,大汉的天文专家们,早就知道这是月亮遮蔽太阳的结果,不过亦认为,这是五行沴天,而导致的“日月乱行,星辰逆行”。
在诸多不寻常天象中,日食最受重视,列为五行志之首,每见必记。
“凡春秋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日食三十六。”
算上这一次,“自有汉以来六世,一百三十四年间,日食三十四。”
如此详细备至,可以说十分科学了,若是司马迁、落下闳那样的天文学大能愿意,甚至能推演出下一次日食的预测。但可惜,指导思想仍是天人感应。
每一次日食发生,史官都会与当时发生之重大事件对应起来,基本都不是啥好事,或是弑君灭国、或为大礼缺失、更多的则是皇室有难。
比如汉代惠帝七年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在危十三度。儒生们以为,这是五月微阴始起而犯至阳,至其八月,宫车晏驾,有吕氏诈置嗣君之害……
同样类似的还有孝昭元凤元年七月己亥晦,日有食之,后六年,宫车晏驾,卒以亡嗣。
但如今天子富于春秋,自从结束服丧后,皇帝刘询身体健康红光满面,根本不像会出事的样子,所以这一条只是反贼们心里嘀咕无人敢提。
《易》博士田王孙因为才出了俩不肖徒魏相、梁丘贺入狱之事,这次十分保守,他以为,这对应去年冬天,楚王刘延寿“谋反”。
“孝昭始元三年十一月壬辰朔,日有食之,在斗九度,对应燕地。后四年,燕剌王谋反,诛。”
但天象是作为预警,已经发生过的事应与此无关。
《公羊春秋》的博士比较阴暗,低声说,这或许预示着,丞相要挂了:“元狩元年五月乙巳晦,日有食之,明年丞相公孙弘薨。”
前排的老丞相韦贤抖得更厉害了,不就因为他是学《榖梁》出身的鲁地儒生,和公羊齐儒政见不同么?有必要这么咒人家么。
《尚书》的博士则比较大胆,嘀咕道:“执政欲伐匈奴,使赋敛不得度,民愁怨之所致也。所以使四方皆见,京师阴蔽者,赋敛兹重,而百姓屈竭,祸在外也。”
他们心里其实都有一件猜测没敢说:“日月虽不同宿,然阴气盛,故薄日光也。”
太阳永远是皇帝的映射,而处于阴位的月亮,多指向大臣,上天是否在警告,大将军霍光专权太久,迟迟不归政?此阴阳错位,将导致天下大乱?
各路学派都有一套依据,牛鬼蛇神们低声吵吵个不停,任弘只觉得嗡嗡如乱蝇。
但任弘现在什么都不打算说。
一来,任弘不认为自己现在的知识量,能驾驭得来复杂的日月运行规律。即便他能预测下一次日食,也是许多年后才能证实,为此要跟人嘴炮几年几十年,浪费时间,何必呢。若是预测错了,反被吃这碗饭的天官、博士们打脸,一世英名岂不毁于一旦。
其二,科学是大胆质疑,但身为政治家,说话却得格外小心,因为你的每句话,都会被无数双眼睛加以解读,再在传播过程中歪曲了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