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重生于富庶温暖的南方大汉,就再也不必受苦了。
苏武却知道,大汉虽然赢得了战争,边境安宁,昔日用来养士马边塞驻防军队开销削减大半,被天子用来改善国内制度民生,但才刚刚起步,没匈奴想的那般完美。一百多个郡国,哪都有活不下去的穷人,哪都有天灾**。只是高、文时奔逃出塞的汉人,不也想象胡人自由,可以天天吃肉么……
不过,站在汉臣角度,匈奴人能从天天想着秋后去抢谁,变成忍耐苦痛寄希望于来世,真是一个巨大转变,对都护府加以羁縻十分有利——谁不希望放养的牲口听话呢?
苏武开始明白,任弘为何让安北都护给暗暗帮那西域沙门弥兰陀了。
这种人有来世,轮回业报的宗教对丧失了希望的贫苦穷人,或期盼来世继续当人生人的匈奴小贵族,确实有很大吸引力,却与汉人的信仰截然不同。
起码对苏武,是毫无吸引力的。
苏武记得孝武皇帝一生追求的,是飞升仙界。对神仙学说痴迷不悔,他不仅多次听信方士的虚言,派人到海外神山寻找不死之药,还修建了多座高耸入云的楼馆,以便西王母来回,虽然总是受骗上当。
他在孝武身边做郎时,侍奉于侧,听到孝武与术士公孙卿诙语黄帝铸鼎登仙之事,汉武听后十分羡慕,说道:“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屐尔!”
即便不成仙,孝武对发妻、长子的态度也与脱旧鞋差不多。
连孝武如此折腾,都不得飞升仙界引魂上天,普通人就更别提了。长生成仙是奢求,汉人普遍笃信的,还是魂系人间,死后归于泰山之说。
苏武见证过很多人的死亡,他父亲的,兄长们的,孝武皇帝死时他在北海哭得眼睛流血,还有孝昭的、霍光的、张安世的。
而他的长子苏元卷入上官桀叛乱被霍光处死,最让苏武刻骨铭心,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亲自布置了苏元的墓葬。至今仍记得,镇墓券上是这样写的:“想念苦,匆相思,生属长安,死属泰山!”
这是汉人的生死观,早一百多年齐人就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蒿里是泰山之下黄泉入口,据说天帝之孙住在里面,执掌司命,主召人魂魄,知生命之长短。
苏武很传统,他不相信人有来世,更不相信什么业报轮回,他只以为,人须得在仅有的一生中,做让自己无悔的事,史书丹青会记录你的言行,下到黄泉后,面对君父,才能挺直胸膛,心中无愧!
斋祀完毕,按照任弘的提议,在此地竖立铜柱标明汉之北界,原本天子是想效仿秦始皇吹过的牛,如此写:**之内,汉皇之土。西涉碎叶,南尽北户。东有鲸海,北过丁零。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但在西安侯的提议下,刘询最终决定,不固定四至,而是用了另一句话代替,篆刻在铜柱正面: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在那玄武纹的高大铜柱屹立后,苏武又用丁零语告诉丁零王,背面铭文的含义:“玄武柱折,则丁零灭!”
在丁零王毕恭毕敬的应诺中,汉军士卒高呼万岁,苏武抬起头,那熟悉的天际上,先是空无一物,但很久以后,飞来了一只孤独的鸿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