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吴雩也不想再跟他啰嗦了,起身从衣架上拽下常服,脱下不合身的病号服,背对着步重华拉上裤链,然后捡起护士送来的干净t恤囫囵套上。
他站在窗前,起身时阳光从突出的蝴蝶骨上一现即逝,映照出脊背肌骨嶙峋,无数陈旧细小的伤痕难以计数但岁月却没有带走年少时俊秀利落的挺拔。
步重华正经学院高材生,毕业后一路从刑侦干上来,解剖台上的男女老少被害者不知道见过多少,别说同性,连对异性的身体都有点麻木了,很有点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专业精神。但此时此刻,可能是受年大兴那番口供的影响,他脑海中第一反应竟然是避嫌,下意识就挪开了视线,仿佛浑然不知般“哦”了声“你说的张博明是谁年大兴没交代过。”
吴雩顿了顿回过头,下颔到脖颈修长的线条凸显出来,有种和平时截然相反的尖刻和突兀,但话音却是笑着的
“他是我卧底时的上司、指挥官兼单向联络人,学院派领导岗,不过他本人倒从没下过地。”
“说起来,跟步队你还有点像。”
步重华本想试探,这话倒让他一愣。
“张博明精英出身,铁血,忠诚,不讲情面,将原则和正义视作第一追求,容不下自己身上有任何污点。十年前在一次突发情况中,一个北美制毒商潜入境内跟人接头,我把消息传给他,却遭到了暴露的风险。我向他求救,他却选择了先去抓人。”
暴露。
说出来不过简单两个字,实际卧底中却直接等同于死亡不,比死还可怕。死也不过是眨眼间的解脱而已。
“然后呢”步重华心里不由发沉。
吴雩语调却平稳得乏善可陈“他那边下令抓人,我这边立刻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当时情况极度危险。不过,我也没想到那次竟然非常幸运,最终没有暴露身份。”
不知是不是错觉,步重华似乎从幸运二字中琢磨出了比刚才还难以掩饰的讥诮。
“他们怀疑你记恨他”
“也许吧,不过我其实跟他不熟,毕竟卧底只能单向联系,有时一整年下来联络的机会都屈指可数直到去年任务结束回来后,我才去见了他一面。”
吴雩仰头吸了口气,步重华敏锐地问“你是不是想去问他要一个说法”
指挥官的决策可能会出于很多方面的理由坚持原则,忠于正义,综合现实,顾全大局。为任务牺牲生命是光荣的,为集体奉献自我是值得赞颂的,当时换任何人坐到张博明的位置上,可能都不会有太多其他想法。
但张博明肯定没想到的是坚持完原则、顾全好大局之后,吴雩竟然没牺牲。
不仅没牺牲,他还继续执行了很多年的任务,最后竟然还活着回来了。
那么回来的吴雩肯定会想要一个说法十年前下令放弃战友时,你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犹豫十年来每当夜深人静时,你有没有过一丝一毫后悔现在你我并肩同台接受褒奖,你会不会感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脸红,无地自容
“说法,”吴雩喃喃道。
他直勾勾盯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那双瞳孔仿佛冰川之下黑不见底的深渊。
“不要说求求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一声声哀求从虚空中飘来,他又看见了张博明那张痛不欲生的脸那个人跪在病房地上,每寸皮肤、每根手指都仿佛正被地狱之火煎烤似的,痉挛得活活扭曲了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