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靠感情生活,还得靠钱来生活。对于这个真理,谢圣婴从前认识得不够深刻。可她不久就明白了。
她开始寻找工作。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她从前上学的女子中学校长。当时她是个功课很好的学生,父亲又是个有钱的金主,所以她是女校长另眼相看的学生之一。校长定会对她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并伸出援助的双手,谢圣婴对此深信不疑。
女校长在上海算是最早兴办女校的创始人之一。她具有不多见的毅力和判断力,以及雷厉风行的作风。敞开门的时候,她会对学生报以微笑,因为有许多父母在旁边看着;可门一关上,她就会变得冷酷无情,坚硬如铁。
女校长对谢圣婴家的破产早有耳闻。当她一听说谢圣婴来访,便以工作繁忙为由,让谢圣婴在门外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见谢圣婴赖着不走,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打开门接待。
一开始,女校长还摆出一副和善的面孔,虽然多少有点保留。可是一听说谢圣婴是有求而来的,她那含笑的面容立即僵化了。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谢圣婴不识时务的谋职请求,而且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她说学校里没有任何空缺,不需要招人。
当谢圣婴请求她介绍到别的学校时,女校长连含糊的承诺都懒得说。和正在走运的人打交道时,女校长是擅长外交辞令的;但是如果和正在倒霉的人打交道,她就会立刻把外交辞令抛在一边。
眼前,谢圣婴犹如苦苦挣扎的溺水之人,然而女校长一向没有施救的习惯。她一点也不掩饰她的冷淡无情。
即使在求人时,谢圣婴也保持着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用着平起平坐的口吻说话。女校长为了提醒谢圣婴正确地认识两人之间的差距,宣称不能凭借私人关系给谢圣婴介绍工作。
谢圣婴气得直冒火,怒火差一点就要爆发了。可是愤怒的电光一闪而过,立即熄灭了,同时轻蔑的情绪却占了上风。她一边站起来,一边说道:“也许你只能凭借私人关系给自己捞好处。”
女校长没想到谢圣婴居然敢当着她的面,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谢圣婴走出学校后,耸了耸肩,自己也不认同这种得罪人的做法。简直愚蠢透顶了,何必给自己增添一个敌人呢?
可是,对方那种气恼的样子又使她觉得舒心。唉,无所谓了,反正一个女人总是忍不住要以顶撞另一个女人作为乐趣的。
谢圣婴又去找了一些别的学校,可是结果都一样,哪儿都不缺人。在碰了几次钉子以后,她决定不再到公立学校询问。
她寻找当私人家庭教师的机会。她不愿意到熟识的资产阶级家庭中去找,因为她的自尊还没有足够的时间磨成老茧,宁肯不让他们知道她在找活干。
那时,在上海有一种地下的职业介绍(剥削)所,谢圣婴到那里去碰运气。可是她并不善于使人对她产生好感。她很傲慢,总是挑剔工作。人们埋怨她太苛求,不肯有什么就干什么。
最后,通过介绍,谢圣婴找到了给几个外国妇女教中文的工作。这些外国妇女对她很客气,有时顺便请她坐她们的汽车去兜风。但是她们给她的报酬少得可怜,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应当多付一点钱。她们会毫不犹豫地花一百元钱买一双高跟鞋,但是上一小时的中文课,她们只给一元钱。
尽管谢圣婴没有权利挑三拣四,她却坚决抵制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不过她找了许多地方,也没有发现比这好多少的机会。富裕的资产阶级为了他们孩子的教育,是舍得花钱的,只要学校是公立的,要花多少就花多少,让所有人都看得见。可是他们却卑鄙地剥削家庭教师,因为在家里,谁也看不见他们的所作所为。更何况他们剥削的对象都是极卑微的人,如果对方拒绝,会有更多的人来恳求他们。
孤立无援、缺乏经验的谢圣婴,是在很不利的条件下进行抗争的。出于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她绝不接受令人屈辱的工资。她不属于抱团取暖、像羊群般哀鸣的那类人。她既不呻吟,也不逆来顺受。意想不到的是,这种鹤立鸡群的姿态倒使她有了出路。
谢圣婴用带一点高傲的口吻,向她的雇主理直气壮地说出“不”字,干脆地断绝了一切讨价还价的交涉,以致别人不敢像对待一般人那样对待她,于是她获得了比一般的可怜条件稍好一点的待遇。
但实际上也好不了多少。为了挣那一点日常生活必需的钱,她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她的学生们分散在相隔很远的街区。每天晚上她回家的时候,两只脚又肿又痛,鞋底都快磨平了。幸好她身体健康,而且过着这种每天为了活下去而劳累的生活,使她感觉到某种满足。
自食其力,这对谢圣婴来说是新的经历。当她同剥削者进行了一场意志的比拼而最终获胜时,那种愉悦感实不下于赌赢了钱的赌徒,尽管赢得的钱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她同时学习如何更好地认识人。人并不都是美好的,但是一切都值得认识一下。虽然她已经接触到了那默默无闻的穷苦世界,但这种接触是表面的,至少不够深入。因为,如果说有钱会使人孤立,那么贫穷也同样使人孤立。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苦难,忙于自己的生存;每个人都把别人看成是竞争对手,而不是难兄难弟;每个人都把别人所得的一份收获,看成是从自己的一份中剥夺出去的。
谢圣婴发现,最凄惨的战争,并不是劳动者和有钱人之间的战争,而是劳动者和劳动者之间的战争,为的只是互相争夺饭碗,争夺从吝啬的富人餐桌上掉下来的残渣碎屑。
这是极大的苦难,妇女们之间对此特别敏感,尤其是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妇女。因为她们显然没有能力把自己组织起来。她们还处于原始的战争状态,一个对一个。
谢圣婴在和她竞争的那些妇女身上,看到了这种现象,心里痛苦万分。尽管如此,她眼中仍旧闪耀着期待的火焰。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劳动中,支持着她的是这种生活的新鲜滋味,以及可以借此发挥遍身力量的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