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深秋,草原刮过刺骨的风,乌特部无人问津的偏僻处,矗着一顶破旧的帐篷。
吉雅放下铜盆,搓了搓皲裂的手掌,小声道“格格,热水来了。”
她们主仆在乌特部不受待见,每每取来热水,吉雅都高兴得如同打了胜仗,当下却不见喜悦,语气透着慌张。
袅袅热气映出海兰珠冷白的面庞。
白得几近透明,不见一丝血色,下巴尖尖,唯独嘴唇是浓墨重彩的殷红。长睫落了白霜,她拢了拢赭色麻衣,“发生什么事了”
如同珠落玉盘,泠泠间夹杂许久未出声的沙哑。
吉雅瞧见她手背的红疮,鼻尖一酸,眼泪霎时流了下来。
格格如此高贵的出身,谁都比不上的样貌,本该好生精细地养着,竟在这里吃这样的苦。凭什么就凭那句可笑的批命
“没什么,”她几近狼狈地抹眼,“我先替您热一热手,再擦脸和身子,这几日就不难熬了。”
海兰珠停下挑拣,沉默了一会,道“吉雅,不要瞒我。”
冷风钻进单薄的帐篷,打在她细瘦伶仃的手腕上。
风里传来隐隐的哭腔“奴才偷听碎嘴谈天,说察哈尔同大金交战,被打得落花流水,乌特要另找出路。”
“昨儿漠南盟部送来战书,现下唯一的计策就是向漠西求援那女人吃了多年白食,迟早有一天拖垮部落,不如把她当做献、献礼,送给卫拉特部的固始汗”
寒风呼啸,海兰珠本就寒凉的血液一寸一寸地结了冰。
乌特部远离水草丰美的漠南腹地,依附察哈尔生存,她嫁来已有四年了。
新婚没几月,她的丈夫图林,那个卑劣的男人暴病而亡,图林的弟弟图尔浑继承首领之位,按部落规矩,她逃不过续嫁的命运。碍于泼辣厉害的妻子,或许还有那句无福之人,图尔浑给了她仅剩的仁慈,驱赶她到马场的另一侧,权当养个多余人。
海兰珠逃过许多次,都失败了。慢慢的,她也认了命,即便挨饿受冻,受人监视,与奴仆无异地熬日子,至少有地方住,有吉雅相陪,可她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害怕图尔浑不再留她,命她改嫁抑或是送人。
这一天还是没躲过。
海兰珠年幼的时候,听过固始汗的名声。嗜血好战,尤爱杀妻,当年她五岁,固始汗已经四十出头。礼物连妾都不是,她能活几时
吉雅狠狠擦了把泪。格格的手是冷的,眼是冷的,像盛着长白山万年不化的雪,刺得她又涩又麻,不由急促道“不过几个女人的碎嘴,她们嫉妒格格您,首领不会听她们的”
海兰珠垂眼,重新将巾布浸在水中“傻丫头。”
她一笑,灰扑扑的帐篷霎时生辉,恍若来到艳色无边的春夏,乌墨眼瞳水波粼粼,却透不出半点光亮。
命运恨她,她从来没得选。
“送战书的漠南盟部,包括科尔沁吧”
音量极轻极轻,分明是问话的语气,吉雅愣在原地,一颗心如坠深渊。
科尔沁是生养她们的地方,送来的唯有战书,没有遣人来接,更没有提上一句话。
吉雅嘴唇咬出了血,沉默地蹲下身,“我帮您。”
哀恸到极致,反倒变得平静。格格在哪她就在哪,若真到卫拉特部,固始汗想要对格格下手,先从她身上踏过去
水温凉得很快,热水只来得及擦脸擦手,剩余的贴上皮肤都要打一个哆嗦,海兰珠也不嫌弃,这样的水擦身是冷,对麻木到没有知觉的双脚来说,却是奢侈的暖意。
她坐在破旧的毡毯边,缓慢脱下鞋袜,擦到一半,帐子忽然被重重掀开
搁在暗色毡毯上的双足精致,玉雕似的晃眼,更多的掩在麻衣之下,勾勒出一抹朦胧弧度,来人气势汹汹的步伐骤停,眼珠子都看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