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少年明川却只知道青衣儒衫的老者名叫商意行,至于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却一概不知。在他眼里,他的师父就是一个动不动就爱用那些不甚明白的大道理对他说教的老穷酸,那是真的又穷又酸,还是个骗子。
“师父,我怎么老觉得你有点虚伪?”明川叹一声,摇头失望地说道:“当初遇到你的时候,你说跟着你可以吃香喝辣,每月还有三两银子。哪知道跟着你在山上这几年每天不是种青菜就是挑水,连半点油荤都没见到,更别提银子了。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拜你这个老酸儒为师,真是遇人不淑。”
青衫老者也干脆跟着一屁股坐在明川身旁,他伸手就给了少年头上一记爆栗,佯怒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你年纪还小岂能心存利欲之心?要学会做到正身树德,得失勿念。种菜挑水有何不好?至少你靠自己的付出不会被饿死。再说我不是教你学了那部《浩然明卷》了吗?那可是为师压箱底的东西,别人想学我还懒得教呢,你可不能不知好歹。”
明川被他敲得哎哟一声,伸手抱住了头。他龇牙咧嘴地叫道:“你就别再给我提书了,我看到那些字就头痛。再说你教给我的那些道理有什么用,就我们两个人,我能去哪里引用证实那些道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商意行抬头望了望满是阴霾的天空,“我这不就带你出来长见识了吗?”
“就这也叫长见识啊?”明川瞪大眼睛,双手从头到脚一阵比划,作了一个展示自己全身的手势,然后对着老穷酸一摊手,“跟着你我变成了这凄惨模样,你把这叫做长见识啊?如果早知道这就是见识,我还宁愿留在山上种菜呢。说起来临走的时候门口那两块地的菜芽刚冒头,现在出来几个月了,也不知道它们长得怎样了。”他忽然一拍大腿,恍然道:“哎呀,临走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要把山上那几只讨厌的鸟收拾了?现在可好,我那两块菜地绝对已经便宜它们了。”一边说一边咒骂,神情懊恼不已。
商意行见他那般着急模样,不禁有些哑然失笑。他看着明川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轻声说道:“你连家里的菜都不会忘记,所以你又怎么会舍得丢了这匹老马呢?所谓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你虽有些牙尖嘴利,可心里是怎么样的为师岂能不知?我教给你的那些做人处世的道理,不是要你去给别人讲的,是要你自己懂。你给别人讲的道理再大再多,自己都不懂也做不到,那就变成了最可笑的没道理了。”他忽然低下头,似乎暗暗叹了一口气,道:“我带你出来,这条路是辛苦了一点,可也不是全无好处,你现在不怎么懂,但等你再大点,你自然就能明白了。”
要按平时老穷酸这样说话,明川早就跳起来用各种无赖理由和他对着干了。可现在明川分明能感受到老者语气中的意味深长,于是他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只有撇了撇嘴。
商意行望着远处看不到头的重重山脉,喃喃道:“明川,我让你读的其他书你可以偷懒,可是那《浩然明卷》你必须每天用心体会,趁我还能喘几天气,你有什么不懂的我还可以给你指点引导。你生得一副好坯子,可别胡乱糟蹋了天赋。”
明川挤眉弄眼地道:“师父,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今天我必须得问了。你教我识文断字读圣贤书是让我明白做人的道理,这个我懂。可你说那《浩然明卷》是武功心法,这我就不懂了,我又不是那些武林中人,学这种东西有什么用?你说《浩然明卷》是天下间最具正气的武功,难道学了以后种菜的时候就能事半功倍?”
商意行闻言,一时苦笑不得。他又伸手准备赏少年一个爆栗,可手到中途却停住了。他微微一叹,手掌搭在少年的肩头,轻声说道:“我教你圣贤书,就是要你明理树德,正气其精神;让你练习武功,是要强其体魄,树立以后独自面对未知困境的勇气。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顿了一顿,神情逐渐变了几分凝重,续道:“对武功而言,那并非只是武林中人的专属。古时至圣先师以君子之勇传君子六艺,其中就有‘御’‘射’之道。所以就算是读书人练习武功,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复又看了看明川,道:“我虽然的确是一个又穷又酸的读书人,可脑袋却不迂腐。我可不希望我的徒弟以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山间忽然袭来一阵冷风,吹得明川干瘦的身体一阵哆嗦。明川擦了一把鼻涕,缩着身子,说道:“我们就在山上种地过日子挺好的。只要不行走江湖,就不会有麻烦。没有麻烦,那就没必要练武功。师父你不也常说要以德服人吗?”
“以德服人。说得没错。”商意行喃喃道:“谁不希望人人都可以有德讲理呢?可是偏偏这个世道,不能以道理去解决的事太多了,不和你讲道理的人也太多了。于是就有了如今这混乱的世道。”他对着明川一阵苦笑,道:“你也太天真了,以为在山上就不会有麻烦?其实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已经身在江湖中了。”
他低下头,看着脚底下泥泞不堪的路,语气颇为无奈的低声叹道:“而有些麻烦,并不是某一个人的麻烦啊。”
他好像顿时陷入了沉默,又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明川眼神古怪地看了看老穷酸,抽了一下鼻子,说道:“师父,今天你好像有点不正常呢。”
商意行回过神,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个江湖都不正常,何况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