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埠金山城的前夜,海上起了暴风雨。船上灯火通明,仆欧们行色匆匆的穿梭于吧台、酒窖、厨房与地下仓库,只因最后一场狂欢将要开始。
头等舱的白种贵客们吸着哈瓦那雪茄,在温暖沙龙的壁炉旁阅读报纸;二等舱出洋探亲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年轻人们在甲板上啜饮中国红茶,笑谈着观赏海上日落;三等舱的下等水兵,与公费出洋留学的男学生趁机与年轻女士攀谈,抓住最后时机寻觅艳遇……只有很少一部分水手与大副知道,某一间,抑或两间原本用以囤积蔬菜的货舱,早已被低价出售给了唐人街与南中国码头上赫赫有名的人贩子,用以储存他们的货物——一舱拐卖来的女仔。
人也分三六九,等级制度早已在无形之中被划分好了。
当然不排除有一或两名漏网之鱼。
被拐的少女之中有一名广东新妇。本是要去温哥华寻新婚夫婿,却被拐子骗上这艘开往金山的船。穷途末路之下吞食疔疮药自尽,友善的东岸白人随行的家庭医生恰巧路过,大发善心将她救回一命。人贩子谎称她是一名美籍华人留在广东乡下的小女儿。为了掩人耳目,人贩子甚至不惜血本,从水手处低价买入一张三等舱船票,为这名女仔置了一张床位方便医治。
无人知道,这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广东小妇人,已经改换了灵魂。
三等舱门打开。白人医生拎着药箱,英文带着浓重德式口音:“已经没大碍了。只是她不知怎么染上跳蚤。三等舱没有浴室,安德烈先生一定十分乐意将浴室借用给这一位可爱的中国女孩用一用。稍等片刻,我便请人带她去一等舱洗个澡。”
亚裔妇人满脸堆笑,谄媚的送走白人医生。
门合拢,两名妇人一同回头,往那潮湿低矮的床塌看去。
那女仔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典型东方面孔:巴掌大的微凸面容,五官无可挑剔,只稍嫌寡淡;苍白清秀一张脸蛋,唇上没有半点血色;黑而密的长发,可惜太久没洗,看起来有些油腻打结。
迫于卫生条件所限,很遗憾的,少女额上有三四粒粉色的疹子,不知是跳蚤还是什么别的传染病。她身穿葡萄紫的缎袄,因此看不出脏。上头密针刺绣绣了飞鹰,这年头这样贵重又落伍的行头实在不多见,想是来自乡绅富贵之家。
罗文问道:“什么女仔这么金贵,肯让唐人街鼎鼎大名的铁公鸡专诚替她买一张三等舱票?”
姜素道:“是清远乡下人,嫁到英德茶商温家作二房媳妇。那二少爷早些年便去温埠读书经商,如今已是个富贾。在百多年放洋美洲的金山客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
罗文是个土生华人妇女,丈夫经营一家唐人街洗衣铺,日子过的尚算充裕。一家人住在洗衣铺楼上,正对门便是的唐人街妓馆。馆主正是老鸨子姜素。两人是邻里街坊,二十年来却老死不相往来。若不是罗文举家想要搬到唐人街外杰克逊广场一所电梯公寓,但手头仍短一些钱;而罗文膝下还能有一名子女的过境许可——姜素立刻找上门来。这一次,罗文同意与她一同出洋。
罗文对这名无亲无故、即将以她小女儿身份入境的女仔仍有些好奇:“她相公既是个温埠少,如今她落在你手头,少说也得讹上他一笔吧?”
“这可不能。温家这种乡绅旧族,仍活在前朝的规矩里头,将声望看得那样重,这女仔到我手头走一遭,名声也已去了七七八八。即便是自家女儿,领回去,也多半给老一辈溺死在家族祠堂里、祖宗牌位面前。更何况这外头进来的媳妇,回去,谁还敢留在家中给别人当笑话看?也别提什么丁忧……这回将她接去温埠,想必就是为着让跟她跟那温少爷圆房而去的。半路给截去金山,你说,她相公还能要她?”
罗文惊诧不已:“还是个处子?”
老鸨子笑:“是。她昏死过去那一阵,我已检查过她身子,确切无疑。”
“这丫头,是否是那仁和会馆的洪爷托你挑给他那不争气的六子作媳妇的?”
“若不是为这个,我何至于为她买这檀香山客人走后空下的三等舱,还冒死为她寻医生?若是别的女仔,趁夜抛尸海底——”
正说话间,叩门声响起。
门外人以英文轻声说道:“安德烈先生愿意将浴室借给女士用。周围男士已经遣去隔壁,您有三小时时间可以自由使用盥洗室的一切。应您的需求——更换的衣物也已经备好。”
罗文听完,突然压低声音问:“这安德烈先生有姓氏吗?”
“有。东岸的克劳馥。”
“克劳——”
“克劳馥算什么?这船上还有十几名姓穆伦伯格的刻薄白鬼。”
那女人给那大名鼎鼎的排华德裔姓氏吓得噤了声,“那么这德国口音的医生,恐怕就是穆伦伯格的家庭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