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看到张寿那错愕的面孔,他就若无其事地说:“当然,二弟那家伙你可以不管他,直呼其名就好。”
直到这一刻,张寿方才觉得,一贯举止完美的朱家大公子,有了一点鲜活的气息。他想了想,快步走上前去,却没有进车厢,而是直接示意朱廷芳过去一些,自己与其并排在车夫的位置上坐了,笑着说道:“反正夜深了,也没人看见,我们就这样回去吧!”
自打第一次见到张寿,朱廷芳就明白了朱莹当初一见倾心的理由——那丫头从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最初那个本分老实的奶娘被还是婴儿的她嫌弃,于是才换成了丰腴漂亮的赵妈妈,结果,等朱莹长大之后,赵妈妈不安分,朱莹渐渐讨厌她的性格,人就被送了走。
朱莹身边的两个大丫头湛金和流银都是百里挑一的美貌,为此还被外头人背地里嗤笑,可朱莹却始终理直气壮——她自己已经够漂亮了,用不着那些相貌平庸的侍女作为陪衬。
除此之外,从前赵国公府给她找来的老师,朱莹首先挑剔的便是人的容貌。这么多年来,最得朱莹喜欢和尊敬的,也就是人到老年却依旧风度翩翩的葛太师了。
所以,朱廷芳很明白,张寿那张清俊闲雅的脸对朱莹来说有多大的吸引力——然而,如果只有这张脸,人却鄙俗不堪,朱莹看上几天兴许也就厌烦了,可偏偏张寿却压根不像是乡间长大的寒门子,无论见识谈吐,哪怕是他与其接触过几次之后,却也不禁暗自服气。
如果不是整个融水村全都是他父亲精挑细选的人,如果不是吴氏对张寿那呵护和关心绝对无法作假,他简直要以为是有人早早探知了两家有过婚约,于是暗中把张寿给掉包了。
此时此刻,朱廷芳沉默着驾车前行了一阵子,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的张寿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他突然忍不住问道:“之前莹莹就算只是挥鞭吓唬杨一鸣,可在旁人看来仍然不免跋扈霸道。张寿,你就真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张寿呵呵一笑,不以为然地说,“人人都说女子要柔顺,但太过娴静柔顺,那看上去便不再像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犹如泥雕木塑了。莹莹就算骄横跋扈,那也是对她讨厌的人,她比那些看上去犹如柔弱小花,实则心思阴毒的女人强多了。”
朱廷芳听出了张寿这番话中的真心实意,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随即悠悠说道:“母亲去寺中的时候,我不到五岁,其实还不太懂事。她临走时抱着我哭了一场,说希望我帮她照顾莹莹,别让她受委屈。母亲当初对我很好,所以我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祖母和爹都没有因为母亲离开,就把莹莹置之不顾,反而把她捧在手心里,我也是一样。但凡惹她不高兴的,不管是谁,都是我的敌人。在我们的娇宠之下,莹莹长大之后,虽然有些骄纵任性,但素来爱憎分明。”
“她曾经因为在赴宴时听到有人在背后说她母亲的坏话,一时大闹一场,放话再也不想看见那女人,以至于那位嚼舌头的夫人被夫家送回老家,再也没在京城露过面。她曾经因为与人相争,一掷千金,被人骂成是挥霍无度,赵国公府迟早要被她败光。”
“但她也曾经因京城大雪成灾,在说动相识的人家施舍粥饭和御寒衣物之外,又拿出脂粉钱修建善堂收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让人教他们赖以生存的手艺。她也曾经和张琛一样路见不平,直接把人家的状子递到皇上面前……有些事,甚至是她还不到十岁时候做的。”
“虽然她转眼就忘了这些做过的小事,但我还是一直都觉得,她是个心善的丫头。”
“她是很心善,当初在村里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张寿微微眯起眼睛,想到她打着大红油纸伞,在那屋舍简陋的乡间增添了浓墨重彩的情景。顿了一顿,他就若无其事地说道:“其实就和大哥你说的一样,我最喜欢她的就是爱憎分明。隐藏自己的好恶很容易,但你不觉得,身为亲友,最不喜欢身边的人伪装自己吗?”
“说得没错。”朱廷芳终于捕捉到了这个最好的机会,单刀直入地说,“莹莹一向毫无隐藏,坦然示人,但你呢?你真的对她毫无欺瞒?对所有人毫无欺瞒?”
“我只能说,我竭力毫无隐瞒,但有些东西,那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而这既无损于我和她的关系和情分,也无碍于我的行事。也许有时候我显得不够坦荡,但事后再看,你就会知道,我事先的隐瞒不过是为了便于行事,并无不可告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