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道“前两日翻缀裘集,里面豹剪尾最末写到枯柳无端系晓月,老翁失声对空蝉。恰二姐姐与四妹妹走进来,因说前两日家里演这一出时竟错了,那老生应当放声大哭,而非望着王子良的行囊默默垂泪。我不解,四妹妹就指出原本里的话,说失声自当是放出声音来。二姐姐又比出孟子中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这一段,说这一折的失声也正取于此,所谓赤子天性,不掩不遮,君子堂皇,从心所欲。只是妹妹记得赵岐的孟子注里,失声乃是悲不成声的意思。所以二姐姐、四妹妹说的虽然也十分有理,一时并不敢轻易赞同,便在心里存了疑。”
章回道“林妹妹记得很对,赵注正是作此解。倒是二妹妹、四妹妹的解释,若我记得不错,首见是在昌石先生的群经考里。昌石先生专治经学,在小学方面研究最深,其作音韵、训诂,多有前人所未见。其对上古连词的考究,攒联绵字谱,双声叠韵、上下同义、不可分训等说,都为当今学人开启新篇。而训诂之旨,本于声音八个字,一反前人重形轻音,更有振聋聩、革故鼎新之力。只是余家世代清贫,著篇未得付梓,外人知道的不多。倒是其孙余春在先生,如今正受这边府里的家塾供奉,想来放声之说正是源此一脉。”
林黛玉听他两三句话便把握源流,忙用心记忆,口中也不住跟随默念。记到“训诂之旨,本于声音”几个字,忽而岔出一念,自语道“重字形,亦重声音,无怪这里也解释作放出声音。”见章回闻言失笑,黛玉脸上一赧,于是问“那表哥以为余先生此说,可是有理”
章回笑道“训诂释义一道,原本最难。因循旧旨,便要有海量的典籍印证,无偏无疑,方为至善;而假使要启新说,就更得有字句文例譬如铁证,无可辩驳,才能叫人心服。昌石先生广注经义,学问虽深,但在一二句上,未必就能百无一漏。”说着走到书案前,随意掣了支紫毫在手。林黛玉跟随在侧,亲为铺纸,又在上首两个角落以玉镇展平压稳,就听章回执着笔说道“失这一字,广韵归在质部,读音有二,一为式质切,读若师;一为弋质切,音同逸。式质切者,段玉裁注说文在手而逸去为失,意思是失去、丧失、丧身,重在从有至于无,其次则为过失、错误。而据此两种,其下又引申为不合礼、不相知、不相类、不得其意、不在其位、不循常分。”
一边说,一边在纸上落笔。黛玉细看,写的乃是“故人不失”、“感义让而失险”、“失者顺也”、“人有失合之忧”、“有相马而失马者”、“三部九侯皆相失者死”、“好从事而亟失时”、“天子闻吴率失职诸侯”。
然后见章回另取一纸,道“而失做弋质切时,音同逸,意思也同。古时失、逸、佚、泆,字多通用,是为放逸、放纵之意。故而集韵作放也。”笔下写的则是“若卹若失”、“波涌鱼失”、“右服失而埜人取之”、“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数句。写完,连同先前写的一张,一齐推给黛玉。
黛玉接过字纸,将两张并在一处,思索一番道“所以,式质切为失去,弋质切为放逸,两者虽都写作一个失字,但音义用法都不相同,不可以混而为一。如若果然依余先生所言,孟子中相向而哭,皆失声要做放声大哭的解释,取放纵之意,则当读作逸声,方能符合庄子、吕览等行文用字。然而余先生并未另注读音,还作失声,可见其实是将两字混用,误解了字义。因此,当仍旧依赵岐注解,失声谓泣不能成声,极言哀思悲恸可是如此”
章回点头,笑道“林妹妹正解。”
林黛玉脸上一红,忙低了眉眼,重取笔墨,将方才两人所议“失”之字意,用蝇头小楷逐一抄写到只一寸来宽的花笺之上,待墨迹干透,命紫鹃取四书来,亲手夹到孟子滕文公上的章句中去。章回略过一眼,见她一卷之中这样的花笺就夹了二三十页,不由叹道“妹妹如此读书,可谓学人得法,入其门径。虽然经史艰深,但有日积月累,不怕不能领悟要义。”
黛玉道“我不过闺阁女子,随意一读。表哥做的才是正经学问。”
章回摇头,道“妹妹虽是女子,但学问一道,本来便只要人的心思、工夫用到,皆能有一番成就的,与男女有何干且女子较之男子,原有许多长处女子天生细腻,能乎微末,又多思,善推己及人;至于世事浮沉,对于心中所善所喜之事能够专注坚韧、虽难不折,更是大凡男子不能及。若是囿于俗见,不令其读书治学,这才是真正的良才空耗、明珠暗投,既无益于时事,更辜负了天地造化的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