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正逢早春,院中难见天日,冰寒的井水泼在**的身体上,连安生铁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发颤。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闪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错的竹竿便倏地夹紧,硬生生将人卡在当中,杯口粗细的硬竹往腰腹间一夹,当真是五内俱涌,直要自喉头挤呕而出,苦不堪言。
泼洗一阵,三管事命下人打来两桶清水,取出一大块油纸包裹的皂药投入桶中化开,以长柄杓舀着泼向众人。那药水色白如稀乳,气味刺鼻,肌肤一沾便微感刺疼,难以睁眼,只得闭目缩头、捂住口鼻,又惹得周围一阵轰笑。
安生幼时在无双城里曾见牛羊以药水去虱,便是这般光景,抱头忖道:“他们竟把人当成牲口对待。”
冷不防冰水着体,差点又跳起来。看来是药浴已毕,众人又为他们泼水冲去药汁。
片刻竹竿撤去,乡人们两腿一软,俱都双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发抖。
安生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见三管事双手叉腰,站在阶台上俯视着乡人,大声道:“都给我听好了!四府锋会在即,为迎接从京城里来的钦差,府里人手不够,万不得已,才让你们来打打下手。要不,凭你们这些低三下四的腌臜东西,再投胎几辈子,也没这等机缘!”
众人饥寒交迫,连抬头之力也无,心中纵有不愉,此刻也只剩下气馁而已,顿觉自己果真卑贱已极,便似落水狗一般。
这正是三管事强迫他们剥衣泼水的目的。
他居高临下,睥睨四周,寒声道:“在这里,我,就是你们的天!从现在起,我叫你们站着,便不许坐下;说了让你们吃饭,才准张嘴。你们之中,有哪个作死的敢不听号令,我便把他从后山扔下去!”
安生的身子早已不冷,却不由自主地颤着,不知是愤怒抑或错愕。
听到四府锋会,本以为他们该是官家人,可如今却简直是拦路杀人的恶徒!
三管事仿佛对脚下无知乡人的战栗十分满意,顿了一顿,确定无人敢稍稍仰头,朗声道:“卖命干活儿的人,我也不会亏待他。你们在这里干一天的活儿,管吃管住,管你们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还算足五十文的工钱给你们;干足半年,走的时候一次把工资发给你们,还加花红,给的是白花花的六两实银。”
去年岭东大涝,江南道的官、商奉旨捐输大量白银米粮赈灾,造成江南道各地的银价、米价飞涨,原本朝廷规定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位于江南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镇东将军的眼皮底下,涨幅还勉强压抑在一千三百文上下;在天启等商业大城,银钱的汇兑早涨得不像话,物价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这些贫苦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块货真价实的银锭,听得居然要以价高的银两充当工资,莫不欢欣鼓舞,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安生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样,心中却想:“一月的工资足一两白银,可比衙门差役、世袭军户高多了。”
三管事命人取来旧衣,让众人更换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执役们各自带去干活。
这“干活”二字却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语黑话,而是扎扎实实地干活儿,从打扫庭院、修剪花木、清洗大堂乃至膳房帮厨,无所不包,工作既繁杂又沉重。饶是乡人们平日劳动惯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两白银的月资,人人都咬牙苦撑,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唤着东奔西跑之福,安生也摸此处的地理位置:原来这里是筹办大会的敬事府衙,共分三院,此间之“院”非是三合两厢、前后数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山腰之间、涵盖数里方圆的三处聚落。
安生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过往做惯了粗重活儿,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执役的头头爱他的利落,便唤去上等院的厨房帮忙。
他被领着走过了一条林木葱郁的迤逦山道,虽近正午时分,铺着平整青砖的林道里却也不怎么炎热,扑面松风习习,令人胸臆一宽,十分舒爽。